酒香飘过村庄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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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是仙女撒落在人间的星星点点的祝福。小时候总听到村里的老人们这样说。

酒香飘过村庄散文

小时候对此我一直深信不疑。我似乎还看见过仙女的衣裙在灰朦朦的天空中翩翩起舞,而后那些晶莹的雪花便像洁白的满天星花瓣一样簌簌地从天而降。于是每当阴云布满天空,童年的我一直想捕捉那个高高在上的美丽身影,苦思冥想着那是怎样一双细腻若凝脂的玉手为我们撒下了一场场美仑美奂的雪;从天上撒下祝福的这双手又是怎么悄悄地抽离而去,直至这种渴望在我幼小的心灵里演变成了一个天大的秘密。

雪天和小伙伴们玩雪时,看着他们忙碌的身影,我会自顾自地仰望天空,探寻着遥远的秘密。我努力假装着集中精力参与在他们中间,当我独自到稍远的地方铲雪时,我会竖起耳朵,屏住呼吸,聆听落雪的沙沙耳语,追逐觅食飞鸟的踪迹,以一个幼童的稚嫩声音去问候挂在柳枝上雪花……

当我在一次又一次失望中走回家时,沮丧侵占了我整个小小的躯体。很多年后,我才发现,在我们的一生中,雪不仅是四季轮回中上苍一次次对子民的怜爱,而更多的是考验与训戒。而那些所谓的美好祝福也不仅仅是大半年辛苦劳作后的肆意挥霍的借口和幌子,它赋予村庄更多的应该是灶台、柴薪旁的储存与来年的筹措。我童年的村庄,它早已为我解开了迷题,只可惜我在多年之后才慢慢懂得。

那个浮燥而又贫瘠的年代,村庄的冬天安逸也喧嚣。清晨,所有的村民准时被大队部的高音喇叭雄壮的歌声唤醒。一排排土坯房顶的炊烟开始升起的时候,各家各户的主妇们都围在灶台周围,调制或稠或稀的小米土豆莜麦面拌饭;户主们或仍在憨睡或已进进出出,清扫庭院、头天积存的鸡屎兔粪。

在那个物质匮乏的年代里,挂在人们脸上的却是满足的笑容,也到处弥漫着源自心底的幸福。小村没有秘密可言,所有重要的决定都通过高音喇叭传到村民们的'耳朵里。村民们在冬日有积雪的日子相对清闲些,高音喇叭会在早饭前后通知某些人去打扫队委会的积雪,某些人去打扫村里的街巷,某些人去磨坊淘炒莜麦,再某些人负责磨成面粉……村里农业社饲养的骡马牛羊都有专职饲养员,骡马和牛在冬季鲜少出苦力,也有专门牛倌放牧;羊群更是长年由羊倌赶出去野外放牧。所有的活计在夜幕降临之前都收拾停当,而夜晚则属于作为自然人的村民自己。

当白雪遍布村庄的每一个角落,大多数农家处于祥和安宁的氛围中。一铺火炕,地中央一个暖烘烘的火炉。有的女人们像夏季孵窝的老母鸡,早早地就将四五个或五六个大大小小的娃们捂在暖烘烘的被窝里;还有的女人们在灯下千针万线地缝制着家人过年的新衣新鞋,娃们则与父亲围坐在火炉周围,用一根长长的火钎拨弄着炉盖上的大豆,还不时拉开挡在炉坑门上的铁皮片,翻看着埋在热灰里的土豆。

在这时,雪自然而然地成为人们消遣的托辞。可不是吗,冰天雪地里农人们是没有什么大作为的,况且一年四季的劳作终归划上句号,年终分红会上薄厚不一的毛票也揣回家里了。年根儿将近,乐呵乐呵的时候到了。

三爷背着一身的酒气穿街而过的时候,他一路对着闪闪烁烁的各家烛火憨笑,对着路边的矮榆树傻傻地笑,对着一只夜间出没的山猫、野狗温柔地笑……现在想起来,那真是一个憨厚开朗的老人。打着好几块补丁的皮袄皮裤已经遍布油渍,贴身坎肩衣兜里的那一迭毛票已在一夜之间归属了别人。到底辗转到谁的口袋里,三爷似乎永远不知就里。他只管等着哪个老爷们来喊他,然后美美地喝上半碗散装白酒,哪怕只就着吃一盘又一盘的腌酸菜。三爷无论醉或不醉,那沓毛票对他而言,可有可无,都不是那么重要。重要的是有酒喝有热饭吃。常言道:光棍吃饱全家就好。三爷无儿无女,最扫兴的是他没有娶过老婆。而我多次隐隐地感觉到酒香飘起的炊烟中,那个充满劣质旱烟味且混合着刺鼻汗味的低矮小屋里,摇曳着三爷一生辛劳的骰子也在狡黠的豁口瓷碗里吃吃地耻笑着他……

很多年后,我才真正懂得,那些发黄麻纸糊就的木格窗的里面,隐藏着多少不可言说的辛酸。而这些在幼年从来没有感觉到,原来在那些平静的夜晚里一次次向黄土坯砌就的低矮房子袭来那么浓重的寒意。

三爷每次被掏空口袋后,我并没有看出老人有多狼狈。他被人问及时总是嘿嘿地笑着,这种笑无非是想证明花钱免灾,也似乎是向所有嘲笑他的人证明,有人醉酒后折了腿,更有人丢了性命,而他仅仅丢掉几个小钱而已。

村里的后生二虎的确也是在酒后似醉非醉中弄折了腿,那是个虎背熊腰的后生,名如其名。记得某年也是滴水成冰的数九天,也是飞雪飘飘的天气。我无从知晓二虎和谁一起喝过酒,只记得事后大人们传说着,二虎与人饮酒后还逞强,自行车后座上驮着比他还烂泥的同伴,行至某个小巷拐弯处,雪下的暗冰让本已摇摇晃晃的自行完全躺了下去。自行车和车座上同伴的重量成了二虎出事的助力,就这样一个生龙活虎的后生废在雪天的酒里。直到现在,二虎仍跛着脚一瘸一拐地行走,不同的是他早已不再年轻,已然走进了风烛残年里。

从那时起,我慢慢知道,让人欲醉欲仙的酒水不一定是好东西,每每让举起杯子的手难以自持。甚而让人估量不了它是洪水猛兽还是提神醒脑的琼浆玉液。它一年复一年、一次又一次地被冬日的村民们青睐,而那缕袅袅酒香中升腾起的戾气与倔强,像砍刀刻下的一道疤痕久久地镶嵌在人们的心上。

在无数个暗夜里,在昏暗灯泡下,那个比实际年龄苍老了许多的父亲,像一个孩子一样,用火柴梗摆弄着各种图案。如果黑夜有一双手,我想它一定会去安抚一下这个悲哀的老男人,一个已步入知天命之年却意外失去独子的男人。

据老人们后来回忆,出事的那个冬天格外寒冷。村里的几个后生混在一起,兴许雪天里灌进肚肠里的酒水确实能驱逐些许寒意。几个人到底喝了多少酒已无从考证,但留在人们记忆中的是一个二十几岁的小子永远离开了他的亲人。小子醉酒后执拗地不让任何人送他回家,倔强地走进了夜色里。家人们寻找一夜未归的他,跑遍小村的所有角落。次日太阳升起后,家人们终于在村后的小树林里找到了已经僵硬的尸身。

几十年后,当我回到昔日生活过的小村,曾经的那些景象都已模糊在记忆里,被烙印在流年深深的皱褶里的那些酸甜苦辣却倔强地浮现在脑海里,经久不散。小村破旧的房屋已不复存在,作为城乡结合部的河槽、沟渠里的一幢幢住宅楼让小村再也没有了幼时的味道。一条条街巷已改变了旧时模样。

这个冬季,雪依旧纷纷扬扬地落下,但我再也不会单纯地将它膜拜。或许天上的仙女在撒下一抔抔祝福时,早已掺杂进各种各样的暗示与警醒,只是被我们在欣喜中忽略掉了。雪是冬日翩飞的特有精灵,毫无疑问酒香依然会从村庄飘起,但我不敢确定氤氲在雪夜里的那缕缕酒香是否依然是少年时的味道……